天韶

深夜，遇見？

    夜半。紙窗中透出燈火幾盞，對映十五明亮的月。翻著書一頁，一夜。書意未盡，沉香燃盡，只好再添些許。清茶一壺，真是快意逍遙；讀著書、哼著古曲，好不快樂。至高興處，忽然間，瞧見時針所指已過十二：「今天是農曆十五呀，難怪窗外的月這般圓、亮。」，此時恰好讀到《世說新語》中那篇：「王子猷居山陰…」，心念瞬間一絲莫名湧上心頭，闔上書，躡手躡腳的走出家門。牽起腳踏車，便直直往市區的方向騎去。

    巷子內除了路燈以外，再沒有一絲明亮；偶有一戶人家，微微透出一點點象徵仍有人在活動的光。巷口的檳榔攤早歇了，繽紛的七彩燈熄了、拉下帆布；大馬路上，便利超商絕對是夜貓子的集散處。外頭坐在休閒椅上的男子，七嘴八舌地說著我怎樣也無法理解的話；一眼瞧去，天空藍的襯衫與黝黑皮膚形成強烈對比。圓桌上最廉價的本土牌啤酒散落，一包熟鹹土豆吃的光光了，對望一眼，便知彼此是同個時空、兩個世界的人，唯一相遇時刻只怕只有今晚路過超商的這麼一次。

    騎過大馬路，人聲漸漸多了，此時正是專售宵夜的店家忙碌時刻。一對情侶看完午夜場電影飢腸轆轆的彼此就在路邊關東煮攤大口大口享受著；一個與我相同、也是獨自一人的中年男子，嚼著菸在挑選這回要吃哪一家的宵夜。「原來生命能用如此不同的方式，活著。」大多數的人，白天出門工作、晚上回到家與家人相伴；有的在深夜中才出沒。這些人也來自四面八方吧？感情甚篤的情侶、值夜班的大學生、為開闢不同客源而奮鬥著的商家，我猜。

    腳踏車的車輪用一種極為緩慢的頻率轉動，心思卻躍動在現實與虛無之中；「那個時代的那些人，有的為了逃避現實而歸隱；有的成為酒蟲，許多生命都無聲無息埋沒在歷史洪流之中。」《世說》中無數篇名士風流，卻更多荒唐。究竟千百年前的他、她，是如何看待自己身逢亂世的生命呢？從王敦到孫恩，那烽火連天的半壁江山，幾處不聞狼煙？就漫漫時光長河而言，人類不過如古人所云乃滄海一粟，於是有所悟之人便用各種形式詮釋自己的生命。那麼自己又扮演甚麼樣的角色存在這時間與空間交會的一點之中？

    不自覺地騎到了另一條小路，那是市區和郊區連結途徑；路的兩側雜草叢生，不斷向柏油路侵蝕而來，似在擴張自己的地盤，又或是在為自己的生命尋覓不一樣的出口。從高中畢業後，離開鄉下到這位處大肚山上在繁華塵世中的美麗淨土；大學新鮮人的生活看似因為讀的是自己有興趣的課程、多采多姿的勞作教育，各樣的活動、社團、系隊，以及另一個充滿希望的地方，博雅。這日日塞滿自己的一切，在他人眼裡彷彿是無比踏實的大學生活；然而，一年匆匆過去，自己卻逐漸迷失方向，手中看似握著許多，卻什麼也留不住。

    於是，我開始尋求答案：放慢自己、停下腳步，找了一些人：學長姊、老師、好朋友，聊。有好多個晚上，一群人夜半躺在路思義教堂前的空地，分享、共勉；原來有一群人也都和我一樣，遇到同樣的困境。一個人、一群人，明白生命歷程中，會遭遇失去目標、迷失方向這件事，千年之前如此、千年以後依然。我曾希望能從那些逍遙自在、任誕曠達的魏晉名士之中得到解答；然而，當了解愈多之後，卻覺得他們、我們，其實相同，都是遺失了本就不存在的人生地圖在幽暗小徑中逡巡之人。有些躲在一座一座所謂深山的文人，仍放不下對於功名的渴求；期待自己的做法能獲得世人好評。更甚者便找了塊地，建造園林，在裏頭享受榮華富貴的生活，卻要給自己冠上退隱、不問世事的美稱，彷彿如此一來他們便擺脫一切他們內心所擔憂、不願面對的真實世界。

    許多文人尋求各種途徑來逃避現實，除了歸隱、終日藉酒忘憂外，還有以五行散等藥物讓自己麻痺；想到此處，自己卻覺得莫名熟悉。好像有一些事情在這一千多年的時間仍舊不曾改變，是那遭遇困難不思改變就放棄的畏縮心態？我嚮往那快意自在的隱逸生活，卻仍忍不住對力圖振興晉室之臣致上最高敬意。在這種時局之下，有志挺身而出，北伐中原為收復失土盡一份心力的將士應是受到嘉許、肯定的。然而，在當時多數世人眼中，他們卻成了破壞和平安逸生活的始作俑者！從中國歷史角度而論，此時是個政經低靡的時代；然而那璀璨的中華文化卻也在這個時代蓬勃發展。多元宗教思想、從群體到個體的自覺觀念、魏晉文化都在史上扮演承先啟後的重要關鍵；那我不禁疑惑，究竟什麼才是對的？

    後世的評價正反皆有，但更值得我去思索的在於：那個時代、那些人的生活、思想如何造就這樣一個輝煌的文化盛世。而自己此時此刻身處的時代，與千年以前的「他們」又有哪些相同之處？我們討論歷史藉此反思現今；在提倡功利為先的資本主義社會中，又有幾位桓溫肯力抗眾議呢？

    從深夜到清晨，車輪轉動的速度維持一致心緒卻逐漸和緩；思索從前困惑以及遺忘的。

晨曦漸明、旭日東昇在即，壟罩心底的霧淡了卻有一絲絲不解仍在其中。我想：路一直都在。連我也不曉得車輪軌跡將蔓延何處，但唯有不斷向前，撥雲見日之時必然不遠。